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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读《诗经》:礼乐文化的审美展示
《诗经》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,原为三百一十一篇。因《南陔》《白华》等六篇为笙诗,有声无辞,故现存三百零五篇。《诗经》的写作年代,悠远漫长,始于周,止于春秋中期,历经五百余年,这正是周王室的兴盛时期,礼仪教化风行,史称刑措不用。可谓适逢其时,步随其迹,追录其事,礼乐文化在《诗经》中得到了全面的审美展示。《诗经》是礼乐文化诗情画意的纪录。 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称:“古者诗三千余篇,及至孔子,去其重,取可施于礼义。”孔子删诗的传说,自古存疑,但是,司马迁关于“取可施于礼义”的提示,表明《诗经》的编选原则,是礼乐文化精神的追求,这的确是不移的至理。同时,诗与音乐舞蹈同步,本是古代歌诗曲舞同源诞生的艺术规律。这一点,在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中也有说明:“三百五篇,孔子皆弦歌之,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。” 这些都是在证明,《诗经》与礼乐文化融为一体的原创面貌。说来有趣,由于对教化的审美品格持不同的观点,墨子在《非儒》中揶揄“弦歌鼓舞以聚徒”,还曾嘲笑过孔子哩! 《诗经》对礼乐文化的宣扬,首先反映在对祭祀典仪的歌颂。《诗序》云:“颂者,美盛德之形容,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。”周颂三十一篇,除《臣工》《丰年》《载芟(shān)》等篇章,是为了春夏祈谷、秋冬谢神而作的祭歌外,大多均为对周室祖先的礼赞,是圣人崇拜。周颂中的《生民》《公刘》《緜(mián)》《皇矣》《大明》,历陈从后稷建国到武王灭商的全部历史,是一部周王室传说的史诗。 《诗序》曰:“《生民》,尊祖也。后稷生于姜嫄,文武之功起于后稷,故推以配天焉。”后稷是周室的祖先。相传,姜嫄祷神救子,因踏上天帝的脚印而受孕。这个曾被视为不祥之兆的婴儿,就是后稷,曾几度被弃。弃于荒道,牛羊哺乳;弃于冰河,鸟翼环护,终因神佐而健康成长。后稷自幼喜爱蔬果豆麦,有种植的高超技艺,他教民稼穑,造福人类,被誉为农耕之神。后稷三传至公刘,公刘大迁徙,择地而居,开疆辟土,勤耕作,畜牛羊,国富民强。古公亶父是公刘的十世孙,是文王的祖父,《緜》诗详述其功业:营造宫室,制定官制,为文王以礼乐立国奠定了基础。《皇矣》是对文王伐密、伐崇的记叙;《大明》是对武王伐纣立国的歌颂。这些短章,叙事简约,格调堂皇,旋成袖珍式的大周史诗。《诗经》是周室的摇篮曲,是华夏民族最古老的创业颂歌。 对祖先的颂扬,是为了永记祖德,仁政惠民,祈伟业永固,所以,在《诗经》中,不乏对后来者的训诫之词。《大雅·文王》就正面提出要记取殷纣亡国的教训:“宜鉴于殷,骏命不易。”不要重蹈覆辙。《诗经》还提出“天命靡常”的观点,认为天授皇权,也不是永恒不变的,还要看权力的执行,能否符合天道民心。小雅《十月之交》认为,天时不正,“日月告凶,不用其行”,不全是天意,而是人世间“四国无政,不用其良”。《十月之交》进而提出:“下民之孽,匪降自天,噂沓背憎,职竞由人。”百姓遭受的灾难,不是上天降祸,莫信议论纷纷,执掌祸福,全在自身。这是以人为本的理念,这是人权意识初萌的宣言。 礼乐文化倡导“以德配天”:进一步提出,君主的权力,虽是天授,但能否成为上天合格的代理,还有待君主自身的道德修养。天神在授权的同时,还在监督执掌权势者是否失德,是否玩忽职守。《大雅·皇矣》曰:“皇矣上帝,临下有赫。监视四方,求民之莫。”上帝监督执法,有至尊至上的权威;上帝审视四方,体察百姓是否安宁得福。“以德配天”,把宗教、政治与道德结合在一起,是为了实现政治的清明。 与赞颂仁政同步,《诗经》中也出现了不少对强权掠夺、不劳而获的讽刺和谴责。《魏风·伐檀》尖锐质问:“不稼不穑,胡取禾三百廛兮?不狩不猎,胡瞻尔庭有悬貆兮?彼君子兮,不素餐兮!”不种地,仓库中怎么储存这么多的粮食?不打猎,屋檐下怎么悬挂这么好的兽皮?正人君子,不应白吃白拿别人的东西!《魏风·硕鼠》以鼠设喻,提出警告:“硕鼠硕鼠,无食我粟。”《小雅·黄鸟》借鸟嘲讽,嬉笑怒骂:“黄鸟黄鸟,无集于谷,无啄我粟。”并且在《鄘(yōng)风·相鼠》中,把这些行为视为对礼仪的败坏:“人而无礼,胡不遄(chuán)死。”“人而无仪,不死何为?”做人不讲礼仪,不如早点死掉;不讲礼仪,苟且活着做什么?《诗经》且歌且谣,热情表达对礼仪精神的维护。 《诗经》还以大量的篇幅,记叙普通人的农耕劳作和日常生活以及他们的情感天地。《诗经》表达最普通的悲苦,乃是“哀我征人,朝夕不暇!”这说的是战争兵役给人们带来的无尽思念。国风《君子于役》描绘了一幅令人动容的画面:“君子于役,不知其期。曷至哉?鸡栖于埘,日之夕矣,羊牛下来。君子于役,如之何勿思?”丈夫从军远行,不知何日归来。夕阳西下,时近黄昏,鸡禽牛羊,回归窝巢。妇女倚门伫望,不知亲人何时归来。而远行征人对亲人的思念之情,在小雅《采薇》中,也得到情景交融的描绘: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,今我来思,雨雪霏霏。”离情别恨的千古名句,在中华子孙心中,永远珍藏。 《诗经》缘情绮丽,对人性人情的拳拳关爱,还表现在大胆的爱情倾诉之中。《郑风·野有蔓草》诗云:“野有蔓草,零露溥兮。有美一人,清扬婉兮,邂逅相遇,适我愿兮。”虽偶然相遇,却一见钟情,大胆以身相许。原来,在远古的蓝天丽日下,竟也有这样一片自由的爱情天地。 对《诗经》咏唱的内容,孔子在《论语·为政》中一语定评:“《诗》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‘思无邪’。”思无邪,是对《诗经》展示礼乐文化的肯定。同时,我们从中还有缘得悉,孔子对《诗经》歌颂、讽喻、议论、抒情的全面赞许,表明孔子的礼乐倡导,分明存在着尊重、关爱人性人情的广阔天地。
《诗经》十五国风的艺术手法
“十五国风”艺术上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。例如它的四言句,韵律和谐,抑扬顿挫。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虽然说那个时候古典诗歌刚刚发轫,但这些四言的诗句读起来朗朗上口,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古朴。它不像魏晋南北朝及以后的四言,很雕琢。风诗的四言是颇为成功的。风格是最值得称道的,是其融情入景、情景交融的艺术。用简单的话语,把情感与景物水乳交融,营造出一幅幅动人的画面,这在国风时代就已经有出色的表现了。像《秦风·蒹葭》: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,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”情和景交融,堪称典范。还有一些句子,可再举《秦风·晨风》为例。这首诗写失落情绪,诗中人被人忘却,心情很郁闷。表达此等情绪的诗篇,一开头就是这样几句:“鴥彼晨风,郁彼北林。未见君子,忧心钦钦。”前边两句表达的是鸟逆风疾行的样子,“晨风”是一种鸟,好成群飞。“ 北林”是一片树林,却加一个颇带感情色彩的“郁”,情调就出来了。 这两句的意思是:在郁郁的北林上,逆风疾飞着一群鸟。想想吧,带点幽暗的北林上空,一群小鸟在逆风搏击,一下就把忧郁的氛围点染出来了。后来阮籍《咏怀》八十二首,第一首就表现了北林孤鸿的意象,以此表达自己内心的孤独与忧伤,明显是受了《晨风》的影响。 善于营造情景的艺术,还表现在送别诗中。古代人很重视送别,宋玉的《九辩》写“悲哉,秋之为气也”,极力渲染秋天的孤单心情,就用了“登山临水兮送将归”的送别场景。因为古代交通不便,一别万里之遥,所以很重视,送别诗也多,出现的也很早。送别诗篇的鼻祖,也在《诗经·国风》里。这就是《邶风·燕燕》篇: 燕燕于飞,差池其羽。之子于归,远送于野。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。 全诗先以燕子飞起兴,也就交代了送别的时间是春天。“差池”就是参差,形容燕子翅膀上下扇动的样子。“之子于归”,是说一个人要回家,在“野”之地,为“之子”——即这个人送行。“远送于野”的“野”,在春秋时期是与“国”、“郊”相对的,西周统治者为了安全,居住在有围墙的“国”中,“国”之外划出一片土地,叫作“郊”,“郊”之外才是“野”,一般也就是人迹罕至的地方。所以,诗篇的这个“野”字,实际上告诉读者送别的双方,已经离都城较远了。送别这样远,双方的依依不舍,也就自在言外了。 送君千里,终须一别,但人虽别,情无尽,《燕燕》写“人别”之后的情感显出不凡的手法来:“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”,离者已去,送者却还在远远地望,人越来越远,最后人影也不见了,眼泪也流下来了。诗篇的妙处就在这“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”的文字中,没有一个字说“舍不得”的意思,却通篇都是难舍难分。诗篇对深情的送别场景的刻画,可谓鬼斧神工。后世表达送别之情的诗篇,有很多就是依着《燕燕》的路数来的。如大家熟悉的“故人西辞黄鹤楼,烟花三月下扬州,孤帆远影碧空尽,唯见长江天际流”,故人远去了,送者看啊,看孤帆,看孤帆的影,最后只剩水天交界的一点光景,最后就只有汗漫的长江水。离别不舍之情,也正如那浩瀚江水一样无边无际。总之,“瞻望弗及,泣涕如雨”这样的诗句因为具有非凡的艺术表现力,很长时间都被各代诗人追捧。 “十五国风”还有一种艺术方式:托物言志。《桧风》中就有这样的好例子,如《隰有苌楚》:隰有苌楚,猗傩其枝,夭之沃沃,乐子之无知。 这是其中的一章。“隰”,下湿之地。苌楚,是一种丛生的植物,又叫羊桃。“猗傩其枝”的“猗傩”就是婀娜。风一吹,苌楚的枝叶随风飘摆,婀娜多姿。“夭之沃沃”的“夭”是青壮的样子;“沃沃”就是润泽的样子。随风摆动的叶子闪耀着光泽,一副欢快的模样。“乐子之无知”的“无知”,一说是没有知觉,一说是没有配偶。照前一种理解,诗篇是说,人不如植物,植物只会无忧无虑地生长,没有知觉,也就没有苦恼,令人羡慕。如此,诗篇实际是控诉世道不好,人活着痛苦太多。下面一章又说“乐子之无家”,是羡慕植物没有家室的拖累,这一解释出自一位外国学者葛兰言,他以为就是无相知者,与下一章的“无知”“无家”即“无家庭”是一个意思。这样解释的话,这首诗就是一首野性婚俗之歌——男女相见,“乐子之无知”,是庆幸对方没有配偶家室,可以公开而合法地追求。如此一来,“子”就不再是指苌楚,而是指相遇的对方了。 《诗经》还常见比兴的艺术手法。“比”就是打比喻,“兴”就复杂了。有些篇章,被指为“兴”的句子,只有开头的作用,如“山有扶苏,隰有荷华”,只是为了引出下文的“不见子都,乃见狂且”,就像儿歌唱“一二三四五,上山打老虎”一样。有的“兴”,像是写景而实非写景,如前面所举例的“鴥彼晨风,郁彼北林,未见君子,忧心钦钦”,前两句像是写景,可是,诗篇有这两句,并不是说下面的“未见君子,忧心钦钦”之人,就在“北林”附近。前面两句就表现功能而言,只是营造了一个忧郁的氛围而已。这就是“兴”。设想,《晨风》这首诗,要是没了开头这两句,诗的意味要损失多少啊!兴,没有实际的意味,但在营造艺术感觉上的作用却很大。 比兴之外是夸张。请看《卫风·河广》的句子:“谁谓河广?一苇杭之。谁谓宋远?跂予望之。”谁说黄河宽?我用一根小苇子就可以渡过去;谁说宋国远啊?踮起脚尖我就可以望见。“谁谓河广?曾不容刀(小舟)。谁谓宋远?曾不崇朝。”这是典型的夸张。黄河再窄,也不能放一叶小舟就可以填满;宋国再近,也不能近到一个早晨就可以跑到。但诗这样写大概是想强调心愿的作用吧。你要有心,再远也能办到。黄河宽吗?要是有心的话,就是一叶小舟,甚至一根苇秆就能渡过去。 还有一首诗叫《采葛》,也采用了夸张手法表现心理。诗篇见于《王风》,唱: 彼采葛兮,一日不见,如三月兮!彼采萧兮,一日不见,如三秋兮!彼采艾兮!一日不见,如三岁兮! 不论是采葛还是采萧、采艾,都是比兴之词。诗要夸张的是一日不见给人心理上带来的效果,就像隔了三月、三季甚至三年。这首诗也很有意思,它到底说的是什么内容呢?历来有恋人之诗、“朋友之诗”等等。现代人当然倾向是爱情诗啦!还有一种解释,说诗篇是大臣怕遭谗言的诗。说是“爱情”好理解,说是朋友思念,也可以理解。大臣忧谗畏讥,又如何理解呢?这也不难理解,自古官场险恶,得宠幸的大臣离开君主一天,可能马上会有人乘虚而入,说坏话,导致被君主疏远。如此,离开朝廷一天,不就像离了三年一样难熬吗?险恶官场“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”的忧惧心态,不一定是诗的正解,说起来也颇为有趣。总而言之,夸张是《国风》诗篇的擅长。 总之,《诗经》的艺术手法,是在现实精神的大倾向下,用各种各样艺术手法来表现生活,其中很多的手法,都是精巧的、高妙的、细致入微的,甚至是力透纸背的,达到了非常高的高度。我们不能说《诗经》就是中国诗歌发展的高峰,却可以说,中华诗歌所以有后来那样伟岸的高峰,是因为有《诗经》这样的伟大经典做基础。